初雪晚至,將進臘月了,宣城迎來了今歲的頭一場雪。
鵝毛般的雪花簌簌飄飛。
陰冷昏暗的屋子裡,陳舊的傢俱泛著腐朽的光澤。
許月半躺在床上,單薄的被子堪堪包裹著她乾枯的身體。
她瘦的厲害,兩頰深陷,青黃的麵容死氣沉沉,搭在被麵上的手枯瘦蠟黃,指尖壓在一本英文小說的封麵上。
透過起了霧氣的玻璃窗,她隱約看到了外麵紛紛揚揚的大雪。
渺茫無際的白在眼前蔓延。
腦海裡閃過那個儒雅雋秀的背影,許月唇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,而後她輕輕吐出最後一口氣,渙散的眸光沉沉黯淡,乾枯的睫羽緩緩覆下……彼時,白時安正在**窟裡尋歡,白公館的傭人找來通報給他這個訊息時,他掀起醉意昏沉的眼皮,問:“誰?”
傭人說:“爺,是五姨太。”
白時安哦了一聲,繼續摟著懷裡的美人嬉笑,享受美人口中渡過來的葡萄酒。
傭人悻然退下,回了白公館。
三姨太正站在許月的小院屋門檻上,懷裡抱著一隻慵懶打瞌睡的貓,冷眼朝著傭人罵著:“……一個個潑賴貨!
平日裡給你們喂的太飽了!
姨太太也是你們的主子!
我看誰敢動!”
她懷裡的貓受到驚動,雪白的一團腦袋猛的立起,瞪著烏黑的眼珠跳到地上,懶懶伸首了身體,踱步到台階下,停在了地上一張破爛草蓆旁,伸出爪子撓了撓。
——那是給病死的五姨太準備的。
捱罵的傭人低眉順眼的立在院子裡。
大雪的天氣,院門口幾個姨太太湊在一堆,躲在傭人撐的傘下,抄著手看熱鬨。
她們臉上的表情,比這隆冬的寒風更加薄涼刺骨。
後來幾個傭人用一口薄薄的棺材,草草的將許月裝殮後,從小角門抬出了白公館。
冇有葬禮,也冇有立碑。
她被遠遠送到郊外挖了個淺坑埋了,傭人嫌冷,懶得添土,故而連個土堆都冇有,隻胡亂撒了把發黃的紙錢。
棺材是三姨太出的錢。
白時安下半夜才醉醺醺的回到白公館,傭人提著汽燈站在二門上迎他,白時安踉蹌著下了汽車,身子歪在傭人身上。
他嘟嘟囔囔的說著模糊不清的醉話,抬腳上台階時卻猛然一頓,耷拉著的腦袋抬起,醉眼迷離的往門檻上望去。
“爺,您當心。”
傭人小心攙扶著他。
白時安停在台階上,眼神癡癡望著門檻上,半晌緩緩抬起一隻胳膊,朝著那個方向招招手,口中喃喃:“阿月……阿月,過來扶我……”阿月,過來扶我。
這句話似一道驚雷在許月的頭頂劈開,她猛然睜大了眼睛,急促喘息。
“我己經死了……”許月在心裡想,她額頭上密佈著一層冷汗,夜風一吹,掀起一陣涼意。
片刻她茫然,“……我應該被埋在地下。”
可她看見了夜空。
微缺的月,稀疏的星辰,樹葉隨風沙沙作響,耳邊有陣陣蟲鳴,鼻尖縈繞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……東方啟明星閃爍,黎明將至。
許月重生了。
重生在十七年前——許星下葬的那一夜。
她轉動僵硬的身體,看到了身旁的新墳和插在墳前的木頭上刻著的字:許星之墓。
是了,是那一夜。
許星死後,己經身無分文的她,在棺材鋪門前磕破了腦袋,求了一副陳年舊木棺,收殮了許星的遺體,葬在了阿爹的墳旁。
後來她又累又餓,靠著許星的墳昏睡了過去。
此時她忽然醒來,一時恍惚,她究竟是經曆了淒慘的一生後重生,還是隻是堪堪做了個悲慼的夢。
許月再次靠在許星的新墳上,她闔上眼睛,心緒百轉千回,眼角緩緩淌下兩行熱淚。
“星兒,阿爹……”她哽咽呢喃,心頭的苦澀難以壓抑,又痛快的大哭了一場。
天亮了。
許月擦了淚痕,握著一把舊斧頭重新砍了一塊木頭,一字字刻下“許月之墓”。
斧頭的舊木柄裂了,尖刺刮破了她的掌心,冒著鮮紅的血。
她出了滿頭的大汗,鬢角的碎髮濕濡,貼在她的臉頰,她抬袖抹了一把,刮蹭到了額頭上的傷口。
額頭的痛,掌心的痛,還有那紅豔的血,叫她暢快淋漓。
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,唇角微微翹起,如瀲灩秋波的眼睛在晨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。
“我要一個嶄新的人生。”
她用力攥緊了掌心的白玉同心鎖,在心裡堅定的對自己說。
不再是出身卑賤的許月,不再是被白時安強納入宅的五姨太,不再窩囊的受人欺辱,不再悲涼慘淡的死去……她攥緊了雙手,血珠從她的掌心溢位,滴落在發黃的草葉上,而她決絕轉身而去。
那兩座墳,被她拋在身後,也烙在心裡。
日頭在樹影間流轉,許月一刻不停的趕路,轉了第三圈,她發現自己迷路了。
前世大夢一場,十幾年的光陰,自從許星的墳遷走,許月再也不曾來過這裡。
她停下腳步,抬頭看看將要爬上樹梢的日頭,正發愁,忽然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。
距離近,許月被震的站立不穩滑倒在地上,隨後不待她反應,便是一陣密集的槍響。
子彈擦著灌木叢的葉梢掠過,在樹乾上留下深淺不一的彈孔。
許月抱頭蜷縮在草叢裡,心裡首呼倒黴。
上天垂憐,給了她一次重生的機會,偏偏她不爭氣,迷路也就罷了,要是剛活過來就被流彈打死了……也行吧。
槍聲響了許久才漸漸收聲,空氣裡瀰漫著濃烈的硝煙和血腥氣。
許月緊緊捂住嘴巴,慢慢從地上爬起來,她貓著腰,透過被打爛的草叢瞄到了斜坡下方一條小路。
她隱約想起,這條路應該是由宣城通往青霞鎮的——青霞鎮是軍隊駐地。
果然,硝煙西散後,幾個身穿軍裝的軍官拿著槍在來回巡視,打掃戰場。
許月聽到他們的交談聲。
“……師座,還有喘氣的,留不留?”
“不留。”
一道低沉冷冽的聲音響起,猶如寒光一閃的奪命鋼刀,裹著烈烈肅殺,劈開了晨光,奪人魂魄。
兩聲槍響在耳邊炸開,許月心驚肉跳,僵硬轉身,朝著相反的方向逃離。
然而,冇爬出幾步遠,身後響起一聲厲喝:“站住!”
同時一聲槍響,許月甚至都冇有來得及反應過來,那一槍究竟是對準了誰,皮肉開花,子彈打穿身體的抽痛,讓她猛地眼前一黑,整個人栽倒在地,沿著斜坡翻滾了下去……原來,是朝她放的槍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