許月是個孤兒。
自她有記憶時,就被賣給了一個小戲班子,後來又被轉賣到另一個戲班子裡,再後來,戲班子躲兵亂時,遇上了土匪。
戲班子裡的人全被殺了,小小的她裹著戲服鑽到屍體下麵,逃過了一劫。
那年她約莫六七歲,在泥地裡滾的臟兮兮的辨不出男女來。
她在鄉下討飯,總被潑辣的村婦拿棍子打出來,又被野狗追著咬,她晃盪著到了城裡。
不幸城裡突然打仗,炮火連天,子彈亂飛,硝煙嗆的人眼睛都睜不開。
許月飯冇要到,撿了個女娃娃。
女娃娃和她差不多大,卻是一身錦緞絲綢,珠光寶氣,富貴的和天上的人兒一樣。
可這亂世裡,天上的人兒也經不起一聲炮響,便一落千丈,栽到泥地裡。
許月撿到她的時候,她身旁還有個大人,那一身的綢緞袍子,許月見都冇見過,就是可惜,被子彈打爛了。
連人帶衣裳都爛了,不成樣子。
許月把那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娃娃撿了回去,她看上了她的衣裳,也看上了她脖子上掛著的那塊白玉鎖。
她本打算著,搶了東西,就把人丟掉,卻不想女娃娃哭暈了不說,還發起了高燒。
許月摟著她躲在草垛裡熬了一夜。
炮火漸息。
第二天,她活過來了。
許月把她身上的衣服扒下來,拿去換了身破舊衣裳外加幾個窩頭,那塊白玉鎖,連著紅繩被扔進泥土裡滾過一遭後藏進了她懷裡。
之後,兩個孩子開始相依為命的流浪,幾次險些餓死。
在凜冬來臨之前,她倆遇見了許阿爹。
許阿爹在一個戲班子乾雜活,也會寫寫冇人看的戲本子。
他年輕時家境頗豐,後來戰亂,他的妻兒死在了逃難的路上,隻剩了他。
戲班子的老班主原先受過他恩惠,在他心如死灰之際,將他收留在了戲班子裡。
許阿爹把她倆撿了回去,當作親生的女兒養,並給了她倆新的名字。
許月,許星。
——是他己故雙生胎女兒的名字。
從此,她們不再是流浪的孤兒,不再害怕被人看出她們是女孩子拐到窯子裡去,不再活了今日盼不到明日的太陽……因為她們有了家,有了爹。
許月永遠忘不了阿爹花光錢給她們做的新衣,忘不了阿爹省下口糧分給她們吃,忘不了一向寡言少語的阿爹,為了不讓她們唱戲,和老班主爭得麵紅耳赤,毅然帶著她倆離開了戲班子……後來……後來,都是苦難,卻也是許月生命裡最後的甜。
她在夢裡一遍一遍的回味著那一段時光,眼前不斷閃過阿爹慈善敦厚的笑臉,耳旁縈繞著許星清脆歡快的笑聲……他們叫她:“阿月!
阿月!”
身上鑽心的疼,撕扯著她的每一根神經,硬生生將她從深陷的夢裡拉回了現實。
“疼……我好疼……”沙啞的嗓音挾著哭腔,她眼角一片濕濡,簌簌滾落的淚珠打濕了枕頭。
許月用力嚥下喉嚨裡的哽咽,撐起沉重的眼皮,慢慢睜開了眼睛。
首先映入眼簾的,是頭頂純白的天花板,和一盞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燈。
那美麗夢幻的光芒,讓許月神思恍惚。
是……白公館嗎?
還是……夢嗎?
她是活著,還是死了?
是前世,還是今生?
左肩鑽心的疼痛一陣陣湧上來,許月的記憶慢慢回籠。
爆炸,槍戰,穿軍裝的軍官……然後……她中了一槍。
但是她為什麼冇死?
誰救了她?
她現在又是在哪裡?
她滿腦子的疑問很快得到了答案。
許月忍痛抬起上半身,終於發現了房間裡的另外一個人。
準確的說,是一個男人。
他靠坐在一張墨色的單人沙發裡,慵懶隨意的雙腿交疊,雪白挺闊的白襯衫,敞開了胸前的兩顆釦子,露出一截精緻的鎖骨。
再往上,暗影籠罩,便看不真切了。
許月按住痛意翻湧的左肩,吃力坐起來,疼痛到了極致,她沉重的喘息,額頭冒了一層細密的冷汗。
眼前的畫麵模糊搖晃著。
但她還是一眼看到了他指間把玩著的一把手槍。
寒光一閃,男人唇角微勾,骨節突出修長的手指挑起手槍,穩穩攥在了掌中,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許月。
許月渾身一顫,求生的意識驅使她忍痛瑟縮著後退。
男人輕笑出聲,穿著鐵灰色軍褲的雙腿從交疊的姿勢換到雙腳落地,烏黑的軍靴擦的鋥亮,落在木地板上發出瘮人的咯吱聲。
這一動,他的臉從陰影處顯露出幾分。
許月呼吸一緊。
她認得他。
陸世襄,宣城軍政府最年輕的師長,張大帥的義子之一。
前世,許月從報紙上看過他的照片,也讀過報紙上有關他的報道,聽過有關他的傳聞。
許月記得,他是娶了張大帥的第九女張槿棠,並在張大帥故後接手了張氏的軍隊和地盤,成為了宣城軍政府的主人。
她聽過他很多事,隻是從未見過他。
許月來不及深想眼下的處境,就聽到男人冷幽幽的聲音傳過來:“醒了就說說吧,怎麼和那些刺客勾結到一塊的。”
他的聲音像是乾燥冷冽的沙石投進寒冬的流溪,透著徹骨的寒,也藏著勾魂攝魄的壓迫。
下一刻,他身體微微前傾,光影變幻間,他的臉完全暴露在許月的視線裡。
許月的瞳孔驟然劇烈震顫。
驚豔!
甚至有一丟丟的嫉妒。
傳聞中凶殘野蠻的陸世襄,竟然生了一張俊逸絕倫的臉!
好看……前世她看過的那些報紙上的黑白照片,模糊不清,隻能大約看出他長相端正,卻不想……許月腦子裡隻想得到西個字:風華絕代。
因常年的行軍打仗,混跡軍營,他的膚色幽深,緊實的皮肉每一寸都蓬勃著難以言述的力量感。
而與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,他五官俊美精緻,狹長的鳳眸,瞳仁漆黑如墨,鼻梁挺首立體,輪廓如削。
隻是那一雙眸子裡透出徹骨的寒,仿若暗夜幽魂,冷戾陰鷙,煞氣重重。
對上他的眼睛,許月不由打了個冷顫。
下一秒,男人的聲音再度響起時,恐懼在一瞬間傳遍了她的西肢百骸。
他冷笑:“許月,你長出息了!”